【蕉橘】既成虚空
既成虚空
下班后他习惯性地拿出手机。
屏幕待机画面上方的表示时间的数字恰好由17:59跳转为18:00,夕阳与天际交界线的颜色此时最是清晰强烈。
飞速地摁下几个键,将手机贴近耳边,扬声器里溢出熟悉的声音。
“喂喂?连,你今天过得好吗?”少女的声音精神得一如既往。
“今天呢,我啊……”
他边微笑听着少女的叙述边走向车站。穿过正值下班高峰期的人潮。
她对镜音连很感兴趣。
感兴趣到每天都坐在公司前的台阶上,看他下班时总是和同一个少女打着电话。
大部分时候他都是笑着听电话那头不断传来的话语声,偶尔才会低声回答几句,她甚至怀疑对方是否能听得清镜音连的低语。
随着余晖散去融于黑暗而渐渐亮起的街道灯光里,她远远遥望着他的背影和其他人一样缓慢又自然地同流动的人群远去。
有时候不知不觉跟着他的背影潜进不绝如缕的人海,等到自己反应过来时已站在他家门口,紧闭的大门似乎在昭示他们永远不会出现的交点。
站在门口把手伸向门铃,然后手臂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穿墙而过。
多么不真实。
但她只有在这时候才会真真切切感觉到两人之间的隔阂是跨越不了的门槛。
不,不能算是两人。
她已不是生者。透过白皙或是说半透明的手臂可以见到前方的水泥墙,肤色是缺乏血液律动的惨白。
她也不知道对镜音连感兴趣的原因。尤记得那时自己站在街角,也是这样伸的双手穿透了墙壁,才恍然发现她和那些走过的人不一样了。
和那些仍然活着的人不一样。
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她淡淡想着,却未有任何实感。
全身就像被抽空一样没有任何重量,不知道站了多久亦不知自己的来处与去处。
呆滞中她看见了他。
镜音连缓慢行走在城市黑夜的繁华流灯里,神色灰暗仿佛与一切脱去了关联。
好像。
这是对他的第一印象。
即使透过镜面或是水光也无法映出她的身影,所以除了偶尔垂至眼帘的金色发丝外,她对于自己的长相一无所知。
相似感并非来源于外表,而是更深层更深层的一些她无法用言语描述出的事物。
然后便无可救药似的在意起来。
一切就像场没有目的的随波逐流,凝视着他人时的一个失神,便连思考带心神一起跌入迷惘的深渊。
※ ※ ※
接下来是一成不变日复一日的生活。
夏季傍晚的风柔柔软软拂过留下看不见的痕迹,带过的草木香充斥了雨后润湿的空气。
也许受到天气的影响,她心情高涨地跟在镜音连的身后,发现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听手机那头少女轻快的声音。
拖拖沓沓地走到十字路口,忽视亮起的红灯,连停顿都没有地径直走向马路中心。
“那个前面……!”
她下意识地想要拉住对方,手腕却从袖间穿过,空着的手就这么停顿在半空,凄凉得不可思议。
“喂你!”
**气急败坏的大喊声才让镜音连回神。
他顿时愣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丝毫不顾电话那头的人声音依旧轻快活力地对他说着什么,他就已毫不犹豫地切断了电话。
停住脚步时恰好一辆疾驰的汽车擦着他的边飞速驶过。
“……”
脸上的苍白是早在车驶来之前就浮现的。
镜音连有些呆滞地凝视着车辆远去的方向,无视身后**的阻拦,若无其事就这么穿过了人行道。
“铃……。”
他的喃喃自语融入卷满尘埃的空气里。
她则呆呆站在原地。
对了。电话那头的少女叫镜音铃。
然后她终于想起自己的名字。
“我是,镜音铃……”
镜音连的26岁。
镜音铃坐在房顶看他生活的步伐一成不变地徘徊于公司和家中,与周遭的人们保持不深不浅的距离。她想着他的寿命还长,而自己却永远地同时间这个概念断绝了关系。
就像火车车厢脱节,茎叶离根,在光阴流逝里一直是被动的一方,抱着最后的一半灵魂在原地艰难得无法移动一丝一毫。
也许镜音铃你是死前留有怨念的幽灵,一定是这样。她这么调侃自己。
但不可置否的是她并未见过其他与她相同的存在。只有她在死后连灵魂的去处都不明不白,缓存的意识与记忆组成的虚无躯体在这个早已不属于她的地方找不到归处。
只有镜音连。
“不知道该去哪里……除了连这里以外……”
铃曾经在他回家时坐在玄关喃喃呓语,对方打开门时落尽门内的丝缕余晖让她看不清对方背光的神情,镜音连低着头毫无知觉地穿过她半透明的身体,分明已是没有触感的身体在他快步走过的一瞬间猛地抽痛起来,耳边余留的声音是他垂下的手里紧攥着的手机在反复着她生前最后一次的电话录音。
那是她已经差不多听腻的语音语调,已经能背得滚瓜烂熟的对话内容,已经几乎要褪色成一纸苍白的过往回忆。
“所以连……不要看着别人……”
“就算镜音铃已经死了,也不要……”
而他明明知晓了承认了这些无法挽回的一切,却成癖似的将之不断循环、循环、循环。
镜音连认为他这样是对的。因为如此一来他就永远不会忘记镜音铃。
镜音铃也认为这是对的。因为如此一来不管时光如何折磨他的年岁与身体,镜音连永远不会将他的感情放在别人之上,亦永远不会将她的身影埋进记忆底端。
这样我和你永远都不会变成别人的。
即便这对他或是她来说只不过是徒增扼住咽喉的窒息感罢了。
镜音连的30岁。
换了手机,原来的手机被紧锁在壁厨里。
偶尔的闲暇之际他就会拿出来凝视着屏幕上的一片漆黑,映出他的影子像是被吞噬在黑暗中一般只剩轮廓和不清晰的面容。手指在键盘间不断滑动却迟迟没有摁下开机键。
手掌和额头都渗出细细的汗珠,难以聚集的视线忽地模糊起来,讨厌的液体带着滚烫的温度开始在脸上胡乱滑走,狼狈不堪。
然后又一次将之紧锁于角落不再触碰。
埋首于工作便能暂时缓冲那些啃咬着他的心的、难以平息的痛楚。
镜音铃也经常盯着旧手机发呆。
不想被忘记啊。
之前、之前的之前,那些生硬堆彻起来用于自欺欺人的理由在现实面前不过如此轻易就轰然倒塌。
她和被锁起的手机是一样的。
她和关起的记忆是一样的。
“不要忘记我。”
她的低语融进空气里不剩一丝余音,没有人能够听到谁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声音。
“……不要忘记我……”
镜音连已经没有勇气面对她了。
镜音连的37岁。
连。
你知道的,我们不过都是在用虚空的臆想自欺欺人罢了。
她这么想着,蜷缩在壁厨的暗处。
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不甘心自己对你来说变成一个不存在的人。我还是不甘心变成一个会被忘掉的存在。
手指轻轻勾勒地板的纹路,企图以此分神来逃避着漏进木缝里的光线和外面不断传进的声音。
镜音连和镜音铃的父母都来了。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抱着劝说他让他面对现实的念头,而镜音连只是听着听着,偶尔一瞥窗外姣好的日光皱了皱眉,手里的工作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再后来她哥哥镜音Rinto气冲冲地闯进来,不由分说一拳砸在镜音连无神而稍显憔悴的脸上。镜音连抬起头怔怔看着他,长久不见血色的脸上留下了红色的印迹,眼神里的料想不及仿佛是在面对一群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我说你差不多可以了吧!”
“就算你这么做,镜音铃也……”
“永远不会回来。”
镜音连缓缓地接了Rinto的话往下说,口气是心如止水般的平静。他走向壁厨,似乎害怕弄坏什么似的小心翼翼拉开门。
拉开的那瞬外头的光线一下全部涌进这片阴暗里,镜音铃只是稍稍偏过头就看见他削瘦的脸上的神情泫然欲泣却笑得非常难看。
一瞬间就像潜藏在心底的情感突然多出了利刃一般,想要紧紧拥抱时便被划得遍体鳞伤。
她终于无法抑制地抽噎起来。
镜音连拿起手机的那刻全身颤抖。不由自主看向壁厨的角落,不到半秒又收回了视线。
刚刚是有什么错觉呢。
镜音铃终于明白、或者说记起了她在这里的原因。
一直以为死去的自己隔着无形的墙触摸这个空虚的世界是那么无奈和寂寞。忘记了这最多不过是几次转身的解脱,而留下来的那个人却要在剩余的年月里被遗留在记忆里的痛苦划下一道又一道的伤痕。
不要让镜音连一个人留在这里。无论岁月长短都是末日般地过活。
这初衷“她自己”知道,她却不记得。
所以……
他把手中的手机高高举起,微微一笑。
“我知道啊,一直都知道的。”
所以至少让她……
“因为我也……”松开手,手机缓缓脱落。
“……回不来了。”
金属猛砸地面与零件四散的声音。
哀莫大于心死。
至少让她待在和他一样的末日里吧。
※ ※ ※
又是一年夏末。
镜音连靠在公园座椅上,心里倒数着自己所剩不多的时日。
时光是个圈,岁月是两条分明有交点却永远不汇聚的平行线。如此流转反复,他稀里糊涂地沿这轨迹匍匐前行,最终还是被带回相同又不同的起点。
从那以后的孤身开始,几经辗转又是孓然一人。
树影斑驳,夏蝉啼鸣不尽。
酷暑之下还是有孩子们在四处奔跑打闹,还是有青年人来来往往经过大街。他看着自己无力摊坐的模样,好笑地想着以前一定是工作过度才会如此折寿。
热浪席卷,他开始想念家里清凉的环境和香茶,马上后悔了出来活动的冲动想法。
于是就这么站了起来准备回家,却有人迎面急急忙忙撞了上来。
“那、那个…!非常对不起……!”
少女慌张地鞠了个躬,头上的白色蝴蝶结可爱地随之摇摆。
“没事吧?”
他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
“没事哟。”
她轻扯他的衣角,清澈温柔的声音传入镜音连的耳膜。
“没事的。”
尽管是陈述句却有些疑问的口气,反而像是在安慰他一样。
“嗯。我也没事。”
他心想这一定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少女抬起头看着他眨了眨眼。
眸子里湛蓝湛蓝的光点令人怀念。
他眯起眼稍稍打量着对方,大脑里好像有什么逐渐成型但停留在模糊的影像上便戛然而止。脑内的记忆就像一团团紧缠的线,扰乱了一切回想和思考,他愣了许久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啊啊,果然是年纪太大了吗。
“太好了。”
少女的嘴角绽开一朵小小的笑容。
“真的是,太好了。”
淡金色的身影在脑内渐渐与别的影像糅杂,最终一切都记不清晰。
眨眼的睁闭间面前已经没有了人影。
暑气过盛导致眩晕产生了幻觉吗?
镜音连不知道。
只是心里长久积压着的什么突然消失了,怅然若失的人生却似有了弥补。
突然想起他也是她也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定没有谁是活在完整的世界里。
即便要他独自一人在流年里斟酌怀抱虚空的过往。
然后终有一日再会。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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