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橘】少年事
少年事
01.
“呼，好暖和——”
镜音连抓了抓睡乱的一头蓬发，从桌前支起身体，慵懒地拿起笔在铺开的纸张上划出杂乱的线条，好比他现在的混乱思绪。
冬天才刚过不久，就有阳光早晨按时潜入他的房间，成为他放任自己每天一觉睡到中午的绝佳借口。他也诧异自己本来是想找个偏僻的公寓，没想到最后搬进的房间采光效果竟是如此之好。
“后天就要交彩页稿了吗……”他烦躁地勾着看不出形状的草稿，视野还没有完全清晰，冗长的睡眠带来的昏昏沉沉仍然盘踞着他的思维。
“连草稿都没打好……后天之前来得及完成吗。”
越是这么想，灵感越是和他开玩笑似的迟迟不出现。这果然是每天偷懒得到的报应吗……
“漫画家这种职位，真是难办呢。”
像是有谁坐在对面一样，他皱着眉头低声抱怨。
在这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
※ ※ ※ ※
镜音连微微抬起视线，一抹暖橘在他的眼中慢慢绽开，颜色好似他早上匆匆赶往学校时嘴里啃着的橘子酱土司。
“我叫镜音铃。多多指教。”
清脆的嗓音咬着千篇一律的致辞，黑板前的转学生微微一笑。
全班同学同时把目光转向镜音连，眼神写着的是不用看也知道的疑问。
同种色系的头发，同种色系的双瞳，连如此稀有的姓氏都有了重合。
这就是所谓的“巧合”吧？
他暗想。
然后还他们以一个一无所知的眼神。
当天回去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家户口本翻了五六遍以确定家里没有多出个名为镜音铃的双胞胎姐姐或妹妹。
实际上也是如此。
这是仅有“巧合”才能解释的、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相逢。
照理来说，镜音连的人生中多出一个与自己姓氏相同相貌相似的过路者，这不算什么大事。
不算什么大事……吧。
“所以你为什么来找我？”他无奈地放下笔，迎上对方的视线。
他可以看到自己淡金色的头发和初春攀越过窗户的光线糅杂在一起染进镜音铃碧蓝色的眼瞳中，恍恍惚惚地依稀记起以前想用黄、绿颜料配蓝色时，添加过度的黄颜料在蓝绿色中浑浊开来。
是非常令人不舒服的色彩。那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看见镜中映出自己的瞳色就没由来地一阵反感。
镜音铃和镜音连是相同的瞳色。
但是带着不一样的光。
“连？”少女晃动的手掌让他回过神来。
“……怎、怎么了？”他稍显慌乱地掩饰自己刚刚的分神。
“我想向你请教问题啊，连。”铃指指手中的作业本，脑袋上冒出一串串疑问的气泡。“‘连君是我们班最聪明的，铃你可以去问他哦。’——同学们这么说了。”
其实这只是八卦的同学想方设法给他们两个扯关系而已吧。太明显了。
连叹口气。
重新提起笔，在本子上划下字迹。圆珠笔流畅地在纸面上滑动，留下略带潦草的公式。
“这里用这些公式就可以做出来了。”将本子递还回去后他继续专注自己的作业，不再抬头。
“啊、谢谢……！”
“………………”对方接过冰冷的纸张，好像继续说了什么。
你说了什么？——有一瞬间他几乎就这么脱口而出。
但最终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把注意力重新转回自己的书上。
02.
和连相似的转学生的话题在学生之间流传一阵子后渐渐趋于平淡了。倒是镜音铃来找他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到了如影随形的地步。
“一起吃午餐吧，连。”
“……不要。”
歪着蝴蝶结的少女像是没听到他的回答般，毫不在意地在他身旁坐下。
镜音连往天台的角落又缩了缩，无奈地给她让出空位。初春正午的暖阳恰到好处地在她身上上抹出淡金色的光晕，他撇开眼，凝视手边——整个天台上唯一一块不受阳光恩泽的阴影处。
连不悦地撕扯手中的面包包装袋。“我说你啊……。”
“嗯？”开心地夹起便当里金灿灿的蛋卷放进嘴里，铃的回应声含糊不清。
“都说了别跟着我了。”
也许自己生活中的平衡在一点点地被打破。
比如这个平时只有他一个人的用餐地中硬是挤进了一个人。
“因为连在学校都没有朋友嘛。”铃用叉子戳戳便当里的章鱼香肠，“啊这个，我做得很辛苦呢~连要吃吗？”
而且这个人似乎少根筋。
皱起眉头，他推开了凑到面前的筷子。
镜音连论成绩可以算是数一数二的优等生，论长相跟同校的人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天生受到上帝恩惠的头脑和相貌并没有让他感觉到人生的充实和意义，相反地——
“唔……大家都说‘连君很帅，但是很难接近’啊，‘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之类的话呢……唔嗯，好吃。”
为什么嚼完嘴里的食物还不忘做出那样一副陶醉的表情。
果然少根筋吗。
“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就别管我。”
“哎，才不要呢。我喜欢跟连待在一起。”
“……怪人。”
“连才没有资格说我哦。”她熟练地整理好吃完的便当盒，脸上从始至终都是白痴似的幸福笑容。神情自然得仿佛他们只是在谈今天天气一般轻松的话题，仿佛他对她的口气和态度不是那样漠然。
“虽然只是长相和名字像了点，但是或许会比别人更容易接近你也说不定。嗯，Miku姐也是这么说的。”
“和别人的关系对我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
他只想凭借努力得到一个好的出路，过着平常的生活就够了。无关长相，无关头脑。不用被别人指指点点，不用成为别人的杂谈对象，无论好坏。
“是这样吗……不过和连在一起会很安心。”铃用手指卷着肩旁散落的发丝，像是漫不经心脱口而出的真心话，反而让镜音连猛地发觉自己心里起了小小的涟漪。
一开始那只是非常非常小的，仿若微风拂面般的触动。
03.
草草解决完姑且算是午饭的泡面，镜音连继续对着稿纸发呆。
手机冷不防地震动起来。
“不会是催稿电话吧，可是后天才截……啊，Kaito哥。”看到来电显示后他稍微安心了，说实话，如果编辑部这时候告诉他要提前交稿，他会很认真地考虑是否要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同归于尽。
“喂，Kaito哥吗？”
“哟！小鬼！听说你前段时间又气跑一个助手了啊？”电话那头一如既往精神满满的声音里带了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知道的话就把你那高兴的声音稍微抑制一点啊。Kaito哥你……真的是没变呢。”为了这件事特地过来嘲笑他吗？镜音连不满地用笔头戳击桌面，木质的脆弱桌子发出“叩、叩”的哀鸣。
“喂喂，你在虐待自家桌子出气吗？可怕——我和你隔着电话真是太好了。”
不是你随便打电话来挖苦的话谁会在这里跟桌子过不去啊。
没错。上周辞职的已经是第五任助手了——还是第六任来着？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明明最初和编辑部再三说明自己一个人可以在截稿日之前交稿，编辑部却依然不死心一次又一次往他家扔助手。
结果就是，所有助手都是来时信心满满地保证一定能够胜任，到最后辞职的理由无一例外全是——“Len老师不接受帮忙，也不接受建议，身为助手实在太难办了。”
他的漫画风格清新，编绘的故事带着怀念和悲伤。
这样的故事让人回忆起过去的时光，像是苦茶之后留下的韵味般深长。
助手们都建议他改改上色的风格，这块颜色淡点比较好，背景暗点比较好，这类的话他也听过多次。只是他执意不更改明亮的风格，谁都知道他的思考回路是怎样顽固。
助手给自己的建议站在读者角度来说是很好的，但镜音连比谁都清楚，他当初选择漫画行业是为了——……
“你的性格也还是毕业时那副样子啊。不过比刚入学时来说好多了。”
“哈…………”
“我说你，那段时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据你的同学说当时你在半年间性格突然比以前外向多了，把我也吓到了——”
随着记忆远去的身影在那一霎那忽地闯入他的脑海，不至片刻又消失得一干二净。连疼痛都来不及的短暂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时光的残影。
镜音……铃。
※ ※ ※
天气明媚阳光姣好，……不对，谁来解释下目前这是什么鬼状况。
“啊、啊哈哈……我是Kaito。算是高你一级的学长吧。”
镜音连冷冷地避开那只伸出的手。
自称学长的家伙一头蓝发比他们上方的天空还要刺眼。而·且。比他高了一个头。
“唔……”身旁的少女不满地鼓起双颊。“连。你知道为什么你长得这么帅却没有人气吗？”
“……”
“连总是这样的话，女生是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来找你告白的哦！”铃两手按住他的肩膀，眼里有种名为严肃和自豪感混合的复杂情绪。“听说三年级的Kaito学长很受欢迎所以我才把他找来的~”
入学时不是没有人向连告白过，数量还很多。——多到麻烦。
这种麻烦情况并没有持续很久，他对其他人过冷的态度早就把那些想要告白的炽热少女心冷却了个彻彻底底，乃至想要给他告白的新生也都被前辈们劝走了。
高他一个头的学长随即配合地摆了摆手，“小铃你太夸张了，很受欢迎什么的……反倒这个传说中极不合群的小鬼才是人气王吧。”
连瞥了眼长得高还叫学弟为小鬼的人气学长，继而把视线转回铃身上。
“这种东西我一点都不想要。”那个不过是天生的长相得来的，完全没有意义的东西。比起这样对他来说过于没有实感的问题，他更想知道的是……
“你希望我被人告白？”
气氛随即凝固。
镜音连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奇怪了才会问出这种问题。
或许是这样少根筋的人待得太久了才会……一定是这样。
“哎……我……”
※ ※ ※
——喜欢和连待在一起。
——和你在一起很安心。
忘记了那天的回答。
只有这些话，他还记得。
04.
“呐，连。”
那时候已是盛夏，蝉鸣不绝，聒噪地围绕了他们一圈又一圈。
“我呢，下个月要出国了。”
少女的语气一往如常，没有期待没有落寞，干脆利落。
少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点头。
镜音连突然想起不知谁说过，幸福是场闹剧，来的突然去的突然，在你的人生中踩上两脚然后事不关己转身而去，不客气得像流氓。
幸福……。他幸福吗？
不可置否地，尽管他不曾、将来也不会在这个挂着傻笑的少女面前承认，因为有她在，他很幸福。
就连同班都对他说“你改变了好多”“连君比以前好说话了”，甚至有人顺水推舟得寸进尺地跑来邀请他参加各种活动——当然，在镜音铃的逼迫下他不得不逐一颔首接受。
Kaito那个混蛋学长还故意在走廊上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对他高喊“小铃可是把青春都耗在你这死小鬼身上了，要对她负责啊镜音连！！”闹到后来全校都知道那个二年级帅气冰冷的镜音连有了个跟他相貌相反性格开朗阳光的好女孩镜音铃。
两个人没有公开承认过校内同学的杂谈，但连敢打赌他们走路时身旁不断投来的祝福目光绝对不是错觉。
要出国。
连的大脑还没对这件事有所反应。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离开了自己会怎样。
曾经说过喜欢和自己在一起的人为什么可以用一成不变的微笑把诀别的话语说得干干脆脆。
仿佛他们的关系将要与时间一同诀别得一干二净。
“……”
洒落在少女身上的夏日光线与树影斑驳交织，蔓延在她身上的属于青春的美好气息，她的如湖水般纯澈的笑靥。一切的一切，在那一刻都变得如此令人烦躁。
想伸出手紧紧拥在怀里，可是那份触感一定炽热得灼人。
连没有勇气这么做。
他终究，还是连质问连挽留连悲伤的只字片语都没能说出口。
铃出国的那天，连准时到机场去送她。
事到如今挽留也来不及。况且，他们之间没有这种可以挽留对方的关系。
从来没有。
镜音连远远地看到铃站在绰绰的人影中，来来往往的灰色人群让她的金发尤为显眼。
但是不对。
有哪里不对。
铃活泼开朗的性格在校内大受欢迎，要好的朋友不少。
本以为她出国时来送她的人们应该会吵闹成一团。
事实上，谁都不在。
她只身站在人流中，迈开脚步。人群不至于熙熙攘攘，缓缓走动的她就这样慢慢地，一点点地融入流动的人群中，那点金色被涌动的灰色渐渐覆盖。
连有了一瞬的错觉。
就好像，就好像她不是要出国。
而是马上就要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一样。
跟着移动的人流一起，渐渐找不到身影。
不能消失。绝对不能。
“镜音铃——！！！”
呼喊声脱出口的那瞬，他自己都吓一跳。这也许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喊得如此用尽力气。
金色的身影在人群中清晰起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大概是在飞跑过来吧。他微笑。
然后轻轻张开双臂迎接。
“连……！……为什么会在这里？”
飞扑进他怀里的少女眼里满是意外和不可思议。
“来送你。”连扯住她的脸颊。
“可是…呜……！痛、痛啦……”
“先不说我，他们呢？”
“他们？”铃揉着发红的脸颊思索着。“啊，是说学校的朋友们吗？嗯……没、没来……”她像是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心虚地回答。
“不是关系很好吗。”
铃对他露出微笑。笑容里带了几分无奈。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呢。本来我以为连也不会来的。”
“我想见你。”
就这一次，稍微坦率点也没有关系吧？
“哎、……？！……”没想到一直粘着他缠着他毫不在意说着喜欢他的少女此刻却通红了脸，不知所措。
“铃，我对你……”
“各位旅客，LR1227航班即将起飞……”
登机提示不适时地响起，连硬是把剩下的半句话吞了回去。
有些话，现在说还太早。
“那、那、那我要先走了……那个……”双颊绯红的铃轻轻脱离他的怀抱。
第一次看到她这么难为情的样子。连不禁笑了出来。拉住她的衣袖。
“……连？”
他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浅吻。
“等你。”
少女从错愕中反应过来，淡淡一笑。
“………………嗯。要等我哦。”
※ ※ ※
镜音连从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青春如此有青春的味道。
那些像肥皂剧里一样的片段，他就算耗尽一生都不可能忘记。
他想到那个时候许下的承诺，也许只要花费时间等待就可以迎来履行约定的一天。
“喂喂，连，你在听吗？”Kaito的声音唤回了心不在焉的他。“好歹我也是在高中生涯照顾了你那么久的学长唉，告诉我下你突然变得外向的原因也不会怎么样吧，小气。”
那么学长你在学弟面前闹小孩子脾气又是怎样。
连忍住心里吐槽的冲动。
“反正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谁说的……啊！难道你又要说是那个谁……拜托，那个怎么可能会有人信啊。小鬼你平时很聪明，但是扯谎却很笨嘛。”
“我自己信就够了。学长还记得是怎么认识我的吗。”
他像是突然来了灵感，在纸上开始一笔一笔勾勒少女的轮廓。
“哈？什么奇怪的问题啊……你当时在学校里那么有名，想不认识你都难吧？”
他笔下的少女在天台上张开双臂，迎面扑来的风乱了她的发丝。
“是吗。那就这样吧。”
“唉……你这不坦率的小鬼……算了，就算知道答案我也要认真问你一次。”
少女的笑容干净而美好。
“你从以前就开始说的镜音铃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吧？”
05.
那天以后连几乎没有听到任何人讨论铃的话题。
因为三年级忙着升学而无暇顾及了？因为大家太喜欢她谈到她就会难过所以自动逃避话题？
可是这些都不是他的事。
每天依旧凝视窗外光影交织，每天依旧独自靠在天台角落进行午餐，除了和别人的交谈比从前多了点以外，镜音连仍然是不爱涉足他事的人。
他只要记着那天的誓言，然后告诉她最重要的事便足以。
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毕业。
毕业仪式结束后，连破天荒地主动接受了班上举办离别会的邀请。
离别会上班里同学把气氛炒得沸沸扬扬，以此与渐行渐远的青春干最后一次杯。连环视四周既火热又伤感的气氛，自己的心里竟有些许不舍。毕竟是共度过几轮春秋的面孔，如今在这样的气氛中分别让他也开始伤感。
也许以前的自己不会。
若是从前的自己，这样的活动他根本不屑一瞥。
“连君你真的变了很多。”像是看穿正在一个人发呆的他的想法，Miku端着果汁坐到他的旁边。“果汁，要吗？”
“……谢谢。”他接过果汁，橘子色的饮料在玻璃杯中泛着好看的光。想起同样有着橘子一样温暖色彩的少女，不由自主地，嘴唇扬起温柔的弧度。
“……变了呢。同班三年来，这是第一次看到你笑。”Miku轻啜一口饮料，目视着不远处正因气氛而热血沸腾的同学们。
“因为有铃在，我才……”
“……铃？连君你已经有女朋友了吗？难怪总是拒绝那些学妹呢。”
“哎？”
女朋友是铃这种事最初不就是你们开始说的吗。
“居然瞒了同班同学三年，不可原谅哦镜音连——”
“放心啦我们又不会和你抢女朋友，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也可以吧~”
不知何时班上同学都凑过来加入话题起哄，看样子这些人还没有脱离热血状态。
“不……我说，镜音铃的事……”连有点错愕地看着他们眼里的惊讶神情。
“诶——那孩子叫镜音铃啊~跟你的名字很像嘛。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吧~”
如果这是性质恶劣的玩笑就好了。
如果这只是个玩笑，他可以坦然一笑告诉他们镜音铃是我的你们谁都别想抢，他可以干干脆脆对他们说好啊等我女朋友回来就介绍给你们。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呢。
那个时候，她这么说了。听出异常的他却没有问下去。
离别会的灯光好刺眼，吵杂声要震破他的耳膜，四周相处了三年的同学们的长相突然模糊在视野里，仿佛一下子变成未曾见面的陌生人。
“抱歉，我突然想起点急事……”
他快步起身，匆匆忙忙夺门而出。
——本来我以为连也不会来的。
原来那时候铃不是不知道他的不坦诚。原来第二天开始班级内“镜音铃”连人带她的相关消息的平息不是因为忙碌的升学，不是因为出国对其他人的打击。
原来在她淹没在机场人群的那一天，在飞机轰鸣声带走她身影的那一天，在他给她许下诺言的那一天，镜音铃这个人，仿佛永远都能够露出暖人心水的微笑的这个人，消失了。
遇见她后逐渐成型的世界似乎从这时候开始一点点崩坏。不，应该说是一点点地被时间磨食，找不到痕迹。
“镜音铃……”
这是不是一场梦？那么现在的他是兀自从梦清醒吗？
“……镜音铃……”
醒来后的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同学还是原来的同学，Kaito学长也还是摆着那种混蛋学长的气派，几乎没有变模样。只有镜音铃不见了，只有镜音连不再是梦里的镜音连。
“…………铃……。”
不是梦不是梦。
不会有如此真实的梦。不会有如此温暖的梦。不会有这样一旦想起，心中便真真实实开始抽痛的梦。
不知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慌慌张张又狼狈不堪了。
他跑回家里，没有理会父母迎面的招呼，没有注意自己连鞋都来不及脱便跑进了房间。
有的，一定会有。
如果是真实，那么一定会有留下印记，就算只有不起眼的一点点也可以，不是照片不是礼物这样确确实实的东西也可以。哪怕只有一个字，他也能够认出她清秀却不脱稚气的字迹。
他开始翻箱倒柜，拼命回忆。
父母站在门口看着他，眼里满是不解和惊异。
“连，怎么了……？”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逼迫自己去回忆，那些记忆反而越来越模糊。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没有。
他开始一言不发地收拾刚刚被翻乱的房间。
“只是丢失了重要的东西而已。……”
努力稳住自己快要颤抖的手，他装作镇静地叠起四处散乱的书本，父母才稍微放心地出了门。
什么都没有。
他惟一剩下的，只有笑容，还有拥抱时的温度——……这些像晕开在纸上的墨水一样模模糊糊，华而不实的回忆。
就连他自己，都无法证实镜音铃在镜音连的人生中停驻过那么一段时间。
06.
“我还是后来才听说你用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了所挺普通的大学——认真来说那大学的美术系确实还算不错，可是你这样的学习专用生放弃三年的努力跑去报美术系实在让人匪夷所思。Miku跟我说这件事时我还以为她又在捣鼓奇怪的恶作剧。”
Kaito的声音不知何时开始严肃起来。“所以有时候我在想能够让你这死小鬼做到这个地步、你一直以来不断重复但谁都没见过的转校生镜音铃是不是真的存在。”
但如果你把梦错当成现实做出如此之举也不是不可能。
他硬是吞下了这句话，毫无理由地。
成绩优异，对，优秀到异常的镜音连考上了因美术系才勉强能被人看上眼的普通大学。
是在毕业之际临时改的志愿。他用水笔把原本一志愿上闪耀得刺眼的名牌大学名涂得看不出形状时，他看到旁边的班主任都白了脸色。郑重地写下那不起眼的校名，黑色笔迹和老师纸一般苍白的脸色简直是鲜明的对比。
“镜音同学，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然后断了话语。
“老师，我不会后悔。”
“…………”
啊啊，他知道，他知道的。
镜音连从来没学过美术。——如果小时候漫无目的学了两个星期素描也算的话。
镜音连的成绩去那样的学校简直浪费。
对着所有惊疑的目光，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不后悔。”
谁都没想到他天生受上帝照顾的头脑使得他在这样的学校里成功出道，并以平淡不失韵味的笔触获得了一定的支持者。
若不是如此，他那份不听劝的态度早把编辑部的耐心给耗光了吧。
从发现这个世界再也找不到关于镜音铃的一丝一毫开始，他想做点什么。想为她做点什么。——消失得一干二净的少女和来不及把话语传达给她的少年。这便是他漫画生涯的初衷。
执意不肯用悲伤的色调覆盖整个故事也是因为，不管是春季的暖阳还是夏季灼人的烈日，他记忆里的少女永远是在金色光线与令人怀念的气息中站在他面前，伸出手，笑靥一如当初干净美好。
“走吧，连。”
最初他拒绝过。数次数次拒绝过。
那双手的主人又数次数次不知疲弊地拉过他，就像是要将他从长年居身的阴冷之处拉出来般，一颦一蹙都温暖遍他的半份青春。
后来。
后来他便不再拒绝。
后来他便不再冷漠。
镜音铃。
镜音铃。
镜音铃。
他告诉自己这不是梦。原来不是，现在也不是。从来都不。
但若不一遍遍回忆她的音容笑貌，他恐于自己是否终有一天也会那样，大脑空白寂寞悲伤却再也回想不起。
所有人对“镜音铃”表示疑惑时的痛彻反复在他心中尖锐悲鸣。
所以不做点什么的话——
镜音铃就真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啊。
明明当初是理性地选择了这条道路，现在想来那理由真是幼稚得要死。
“Kaito哥，知道吗。”连的嘴角荡漾开波澜不惊的弧度。
“漫画家真的是非常孤独的职业啊。”
“就好像稍不留神，重要的东西便会消失一样。”
“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的世界…真的很麻烦。”
“啊。加油啊，小鬼。”
镜音连挂了电话，随手翻开上星期杂志社送来的样品。
少年倾近半生踏上旅途寻找少女的故事即将划上句号。他笔下的便是将要到来的最终话。
“……铃。”他的视线他的笑容久久停留在黑白色纸印的人物身上。
光是无力的线条，果然无法把“没有”变成“存在”。
他静静合上书页。
确信了。
倒腾了他几度时光的面容久经一生都不可能忘却。
所以——
“刚出道新人Len·Kagamine老师的作品快要完结了呢。”
“呐呐你有听说吗？据说Len老师画完这个故事就收笔了哦…。”
“哎？！明明只是出道作就…？！老师的作品我很喜欢啊…好可惜…”
Kaito哥你也许没说错。
镜音铃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07.
连将最终话定稿时已是凌晨三点。编辑部的人慌慌乱乱地跑来接过稿又慌慌乱乱地离去，只剩下空虚的房间和静得可怕的黑夜。
他随手端起放置在桌上的马克杯，灌入口中的液体意外冰冷，和咖啡特有的苦味混在一起，寒彻了整个胃。
“凉掉了。”
少年和少女的故事有了美好的结局。
当少年通过漫长的旅途终于打听到少女的消息时，他已经是颤巍巍、年过半百的憔悴老人。少年捧着最后的花束，颤抖地走向少女的墓地。眼中的情愫是激动和喜悦，还有那因错过半生而产生的长长的悲哀。
一朵，两朵……将花束解开，白色的野菊纷纷扬扬散落在少女的墓碑上。
少年满足地倒在白色的花海中，长眠了再也没有醒来。
他摸索着探寻着踏遍大大小小陆地的这一生，在这一刻填满了意义。
“不会再画了。”镜音连那时便是这样淡淡地拒绝了编辑的邀请。
“因为少年已经死了。”
※ ※ ※
“——话是这么说，可是……”Kaito拿起小巧精致的咖啡杯，毫无形象地一口灌下。“小鬼你还是有打算继续画漫画对吧。说到底你是不舍得这个职业吧。”
“……”
为什么现在两个大男人要面对面坐在咖啡厅里悠闲地喝下午茶啊。他不过是在上街买这个月的储备粮——也就是泡面，碰巧遇上了混蛋学长然后就这样被抓进咖啡厅叙旧。
我跟你才没有旧可以叙啊可恶。
镜音连不甘地看着即便过了这么久依然还是高他一个头的Kaito，闷闷咽下口中甜腻的冰激凌圣代。对方没有管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下去。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画那漫画的心思。”他眯起蓝瞳，狡黠地笑了。
“‘也许少女看到少年的执着，总有一天会回来’——之类的？”
狠狠瞪了一眼笑得明知故问的蓝发学长，镜音连缓缓开口：“镜音铃是个不存在的人。”
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
给他的少年时期刻下深深伤痕的人，是他幻想出来的人。
是想要脱离寂寞为了安慰自己而产生的幻影。
没错，一定是这样——
“啊是吗。我倒觉得那是存在的。”Kaito慵懒地趴在桌上，举止不雅观到和娴静的咖啡厅格格不入。
“你不觉得我们的立场和以前是相反的？”连挖苦道。
“不不，不是相反，只是我发现了另一个可能性……我说‘镜音铃是存在的’而并非‘镜音铃这个人存在’。听出来了吗？我聪明的学弟。”
“哈……”
Kaito学长一定是上街时哪里被撞了吧。十有八九是脑袋受到冲击导致神志不清了。
“学长你还是去看医生的好我先失陪了……”冷冷丢下这句话，镜音连起身就走。
“你那怜悯的眼神是怎么回事……等等啊喂！”
“你不去找她？不后悔？”Kaito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因为你等不到她来就断定她不存在？所以你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小鬼。”
“……”他的脚步有那么一瞬滞住了。
——要等我哦。
镜音铃在茫茫人海中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笑容和声音都被人潮吞噬的那个瞬间。
像是暗示一般在他的心底深深植下，以至于他从来没有产生过自己去寻找的念头。
时间往复，他的人生里却再也没有她的身影。这就是她消失的最好证明。
什么时候开始镜音连也相信了这样毫无根据的歪理。
时间会把人变成傻瓜这种事，他可是从来没听说过啊。
“别管我了，学长。”
“小鬼我帮了你这么多记得给我请客啊！！”
回到自己住的公寓，整理好满屋子散乱的纸张。翻出搬家时带来的旅行包。
窗外阳光直射进屋内，镜音连曾无数次试过用手捧住这样抽象的温暖，试图将之握在手心，阳光的温度是如此安心得令人泫然欲泣。
光是这么做也是留不住的，他知道。
我果然不能这样安静等下去。
尽管连自己都觉得他做出决定的时候总是像热血少年一样冲动不理智，但那都是少年时代太过青葱美好的错。
——所以，你要为此负责啊。镜音铃。
当镜音连整理好一切背起包准备出发时，门铃不适时地响起来。
“请、请问是Len老师的家吗……”门外传来弱弱的发问声。
好怀念。
这是镜音连的第一感想，以至于忘记了先给客人开门才是最重要的礼仪。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少女的面容。他想起少女温暖了他整个人生的笑颜。他想起临走时少女涨红了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是周刊漫画编辑部指导来的新助手……Len老师你在家吗？”
刚刚打算亲自找回的人就这样忽地出现在他面前，一如少女曾经也是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的人生中。是不是神太照顾他了？
不知何处来的自信，他仿佛不用开门就知道门外声音的主人一定带着紧张又困扰的可爱表情。
“啊？你哪位啊？”想着[捉弄一下吧]，他稍稍放恶了口气。
“哎、那、那个……我……”
听到意料外的回答，少女慌了阵脚，过肩的金色发丝随肩膀一起轻轻颤抖，急急忙忙找不到适合的答语。门却自己开了起来。
“Len老师……！”原来没找错人——她还没来得及为此松口气，便跌入对方的怀抱。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面孔，过了如此长久的日子也依旧不变的声音。
无论是镜音连还是镜音铃，时间长长久久地带走人生和青春岁月的每分每秒。即便如此，他们都没变。
“太慢了，你。”镜音连伸手揉乱她的头发。
“嗯。对不起呢，连。”镜音铃将脸轻轻抵上他的肩。清脆的笑声不改从前。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fin.
伪end
07.5
数周后。
从漫画家行业脱身的镜音连在人生正轨上平稳运行。
父母多次给自家的优秀儿子打电话，内容无非就是相亲、相亲和相亲。
说实话，他现在只想勤勉工作好补上一人画漫画时残缺的社会经验，就算想方设法给他安对象也是没用的。
“这回绝对不会让步了，连。”他想着糟糕这回也许逃不掉。
“当初你放弃一流大学也好，从事漫画也好，如果你认为自己做的事是对的，我和你妈都不会从中干涉。但只有这回绝·对不让步。”
等等父亲你的语气听起来怎么像在闹别扭？！
他叹气。
看吧果然没能逃掉。
※ ※ ※
相亲地点安排在远离闹市的咖啡厅，对面坐着的女孩有着和这个地方一样脱离尘嚣的不俗气质。
“我…我叫Lenka。”
她的金色长发整齐扎起，安静乖巧地垂在后脑勺，正如她举止之间无时不刻透露出的含蓄优雅。
“我是镜音连。”
连客套性地伸出手，僵硬地与对方的握住——仅那么一瞬，便随即松开。
两个人的手在这般盛夏中都不带温度。
Lenka涨红脸，努力给他回了一个微笑。
淑女型的笑容。
蓦地，连仿佛看到短金发少女带着一如既往的笑颜朝他招手，向他飞奔而来。他不可置信地眨眨眼，年少时期残留的幻影便如泡沫般破碎。
“……”
若非虚幻，我愿意现在就扔下一切陪你走尽时光岁月。
“那个…连…君？”Lenka的眼神中参杂了担忧。
“啊，不，没什么。”他将漫不经心收回，心中横生一股罪恶感。
若非虚幻，我很乐意把这无趣无意义的人生倒带重来。
他多想回到那个不知事的少年时代。
最初时不见她，那么他今后的生活应该是比谁都平稳才对。若是见了她，那个时候就算像肥皂剧的经典场景一样以死相逼都要硬把她留下来。
可是镜音连你该明白，世间不会有这么多如果。
“那就这样吧。我父母也挺中意你的。”他淡淡一句话结束今天的主题。对方反倒吓了一跳。
“哎？！可以吗？！不用先从朋友开始——……”
“不管是你还是我，各自都没有这样慢慢发展感情的时间、和心情，对吧？”他在心情二字上咬重了音节。
毕竟已经是社会人了。工作繁杂根本无暇抽出时间顾及恋爱发展。而且…
“为、为什么你会知……”Lenka慌张地站起，想要得知的问题未完全脱口而出，连已经走出了咖啡厅。
“呐Rinto，我这样…真的可以吗…”
面对空无一人的椅子，她发出低低的呢喃。
※ ※ ※
Lenka成为他的妻子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此时正值花开似锦的季节，镜音连和她一起回了本家。想来自大学后，除了节假必要的招呼外，他再也没有回过家。
刚到家门口，父母便面带慈笑来迎接，他注意到他们的面容又苍老了些。上次回家是多久以前的事？一丝愧疚稍稍涌上心头。
房间和最初自己离开时几乎别无二致。拉开壁橱他甚至看到了高中时代的教科书和笔记本依样整齐叠起，纸造的书页经岁月打磨已经泛黄，留下斑斑损痕，触感也粗糙得不比从前。
尽管如此。
即便是这样，他的房间也依旧是高中时的原样。也许是父母以此来作为见不到在外苦读的儿子的藉慰。
所以才不想回来的。
为学业进步的繁忙，为事业打拼的碌碌而成为无闲暇回家的原因不过是借口。
那份被他停驻在年少时期的时光，永远地锁进壁橱里就好了。硬是打开的话，只能让他的心被硌得生疼。
同行的Lenka好奇地在镜音连身后四处张望，怯生生地开口：“我、我可以看看连君以前的笔记吗…”
正准备拉上壁橱的他停下了动作。“…嗯。随你吧。”
她一面翻过书页，一面不断地叹出种种评价：“连君以前是很认真的人呢。
”“啊，这里是我以前总是搞不懂的地方。…连君的高中时期一定厉害得不得了…”
突然，像是看到什么一样，Lenka噗哧笑出声。
“连君也有这样的青春呢，呵呵。”
镜音连走上前接过笔记本，厚重的本子后半本几乎全是空白，而在不起眼的那页的右下角——
连由我来守护。
若娟秀中带点幼稚的字迹映出了其主人同样的傻气。不仔细看也许真的就会漏过这行小字——那天，他的确错过了。世界上唯一一个，“镜音铃”存在的证明。
少女拆下白色发卡，任狂躁的夏风吹乱橘金的刘海。她看着因热气而无力地趴在树荫下躲避日光的镜音连，一字一句地认真说。
“我会守护连哦。”
他好笑地扯起嘴角，一言不发。
“什么嘛那种表情…！我很认真的哦！”
“是是…”
除了你，不可能再有其他人。
镜音连的人生中，只有这个人会说出这样不可信的幼稚话。但也只有这个人说的话，再可笑他都会信。
…骗子。
沉淀已久的情感在内心默默爆发，他一直以为潜移默化之下这份情感已被巧妙锁住。不知名的痛楚从心底的角落开始蔓延，藤蔓似的从头到脚将他紧紧缠绕。
眼眶酸涩不堪，他用力眨眼，用手揉着发烫的眼眶，却始终没有液体滑落。
啊啊，镜音连你连怎么哭都忘了吗。
远去的年少时光不留情地将场景一遍遍回放，他逃避似的将记忆一次次摔得支离破碎。与过去的自己和过去的她进行的捉迷藏已经持续数年之久。
但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他怎么可能赢过镜音铃。
终其一生无法忘却，盘踞在他心中成为永远的温暖同时也是永远的阴影的镜音铃。
Lenka看着他的反应，丝毫没有惊讶，只是安慰般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早就知道了。
“我们都一样呢。”
“一样无药可救。”
对吧，Rinto。
摁下打火机，苍色的火焰立即窜出吞噬了白色的纸片。
纸片上细小的文字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动作连贯，没有停顿没有留恋，干净利落。
他满足地笑了。
“这样一来……”
我的少年事全部属于你，现在终于能够一分不差地交还于你保管。
……镜音……铃。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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